【命运薄纱】是一颗勉强达到了殖民标准的世界,不过在大远征所带来的万般选择面前,它依旧是毫不起眼的。
直到人类之主所开启的这场辉煌征途进行到了第七十八个泰拉标准年的时候,一支强大无比的钢铁军团,才第一次为这个荒凉的世界带来了属于人类帝国的气息。
钢铁之主佩图拉博,带领着其麾下军团中的三十三个大营,超过三万名阿斯塔特战士,来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砂石堡垒之中,基因原体把这里视为了合适的地点,用来会见自己即将到来的血亲。
虽然,这个被佩图拉博亲自命名为【命运薄纱】的荒凉世界,距离基因原体的母星【奥林匹亚】其实并不遥远,仅仅相隔着几片空旷星区与名为【安维鲁斯】的铸造世界,但是处于某种心理,佩图拉博最终拒绝了在自己的母星上招待他的血亲,他宁愿来到这个荒芜世界之上,大兴土木,搭建一座只会用到一次的华美殿堂。
对外,钢铁之主宣称,这是处于对大远征效率的考虑,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冥冥之中,佩图拉博其实说服不了自己。
基因原体非常地清楚,支持他如此做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他并不愿意回到他的母星,他并不愿意去面对与想起【奥林匹亚】上的一些人,以及一些事情,还有那些被他下意识抹去的漫长回忆。
他名义上的养父达美克斯,他名义上的姐姐凯莉芬妮,还有那个曾经在雕像比赛中,击败过他的所谓兄弟安多斯……
他记得那一切,他知道他们现在还生活在奥林匹亚上,作为帝国的总督或者原体的亲人,生活在一个由佩图拉博所亲手打造的大理石天堂之中:他知道这一切,他记得这一切,所以,他并不愿意回到奥林匹亚,回到他那个名义上的所谓家乡。
他在逃避……
……
不!
不不不!
当然不是!
他是佩图拉博,他是帝皇的钢铁之主,他不会逃避任何事情,不会逃避责任,不会逃避痛苦,不会逃避来自于帝皇的重担,也自然而然地不会逃避这些毫无杀伤力可言的卑微记忆。
他只是,不愿意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而已。
他不会回到奥林匹亚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在他离开之后,这个世界和帝国其他的荒废铁丘还有什么不同么?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提供钢铁勇士的兵源,并藏匿他那些无用的回忆,它已经没有哪怕一丁点的价值,值得佩图拉博涉足。
……
就是这样。
在他亲手设计的宏伟殿堂最高处的塔楼上,佩图拉博终于舒适地长舒了一口气。
对,就是这样。
奥林匹亚并没有值得他回去的价值,那只是一个单调的征兵世界而已,银河中满是比它更重要的目标与征途。
钢铁之主如此坚信着。
所以,佩图拉博来到了【命运薄纱】,要将这里打造成配得上两位原体会面的宏伟殿堂。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做得到。
在佩图拉博那无人能及的建筑造诣,与钢铁勇士那熟能生巧的打灰技能之中,一座数百米高的铁之君王在两周的时间内,便屹立在了灰白平原上。
来自第四军团的阿斯塔特战士们放下了枪炮,拿起了杠杆、锉刀和倒角工具,他们组成了一头吞噬原材料,然后产出砖石与建筑的巨兽:轰鸣的引擎是他们嘎吱作响的巨颚,昼夜不息的起重机是它们不知疲倦的臂膀,在这头巨兽的运作下,数百吨的碎石和更多的钢铁被碾碎、咀嚼或组装,然后投入到了至少一千座正在同时运作的施工现场,就这样,在热火朝天的建筑激情与精妙绝伦的后勤调度中,佩图拉博的子嗣们完成了这幅大作,一切就像他们的基因原体在内心中所期待的那样。
从始至终,佩图拉博都没有前往一线的建筑工地,他始终伫立在最高处:先是平原上那罕见的丘陵顶端,后来是越建越高的宏伟殿堂的最顶端,钢铁之主始终盘踞在最高处,从最宏观的角度来掌握与督促这座建筑的落成。
在此之前,一座几乎一模一样的殿堂,已经在他的图纸中安静地生存了十几年,如今,钢铁之主将它放生在了这个世界上,他清楚地记着每一处细节和每一个数字,从基座所需要的承重柱材料到核心大殿中那些女神塑像的容颜,通通在佩图拉博的脑海中整齐排列,当他眨眼的时候,那座幻想的建筑便会伫立在沙尘满天的建筑工地上,美轮美奂,栩栩如生。
他甚至感到了一种轻松。
当他看到:那精心布置的破土炸弹摧毁了一切挡路的丘陵,清理出了足以在太空中观看的地基的时候;当他看到,那数百台挖掘引擎同时开工,溅起的砂石与尘土的烟雾绵延了数百公里的时候。
当他看到,他的奥林匹亚子嗣们,那些既是战士,也是匠师、技工与建筑学家的钢铁勇士,在基因原体通过各个大营长官的远程遥控指挥下,率领着不计其数的凡人仆役,将那结构力学与古典美学的现世奇观,按照佩图拉博心中的尺寸和预估,打磨出来,而且一丝不差的时候。
钢铁之主终于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一种足以让他感到轻松的气息,他从头到尾地目睹着这座伟大殿堂的落成,就仿佛他心中的构想在以一种缓慢播放的方式,真切地化作了现实。
在基因原体感到第一丝疲倦之前,这座伟大的殿堂便落成了,这傲慢的铁之君王双脚踩踏在那万年不变的荒芜平原之上,四周是铁灰色与赤铜色相间的螺旋沙丘,而在它的头顶,在佩图拉博欣赏与冥想的地方,只要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些最低端的云层,在触手可及的视野边缘,发出咕隆隆的沉闷声音,酝酿着下一轮的雷霆与风暴。
佩图拉博聆听着这一切,聆听着这原本会让人心烦的吼叫,却感受到了内心中的宁静,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向着站在身后的弗利克斯下达了新的命令。
现在,这座殿堂的宏伟的确与访客的尊贵相匹配,但是它的内在与涵养,依旧无法为两位基因原体的碰面,提供足够的氛围与背景。
于是,伴随着基因之父的一道新命令,钢铁勇士们遣散了疲惫的凡人仆役们,无怨无悔地拿起了那些更为精妙的器具,仿照着佩图拉博所下发的新图纸,开始全神贯注于每一个房间、每一条回廊、每一座雕像的塑造与落成。
而就在錾子、卷尺于石雕锤的叮咚声响,取代了起重机和破土仪器的野蛮轰鸣的时候,心惊胆战的弗利克斯去而复返,满怀不安地推开了最顶层的房门,打断了基因原体的无声沉思。
“大人,有一支小型舰队正穿过曼德维尔点,它们请求能够穿过我们所设立的封锁带,然后在这个世界上降落。”
不出所料的:当弗利克斯看到了基因之父那皱起的眉头时,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低下头颅,让汗滴开始在脖颈后面泛起。
“我记得我给你们下达过很清晰的指令,弗利克斯,在会面完成之前,任何经过这座星系的民用船只都应被驱离,我想我说的已经足够清楚明白了。”
基因原体没有生气,但他的话语中的确酝酿着不满。
“但是,大人,那支舰队来自于奥林匹亚,而它上面搭载着……凯莉芬妮女士。”
“……凯莉芬妮?”
“她来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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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想过让自己的子嗣驱逐这支舰队,尽管已经发誓不再会涉足奥林匹亚的一切,尽管他永远不会承认:在他听到那个遥远又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内心的确有了一丝近乎于战栗的波动。
但最终,佩图拉博还是缓步来到了一片平缓的坡地上,钢铁勇士们早已将这里清扫干净,用来停靠各种飞行仪器。
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沉默无声,而三叉戟和各个随行而来的高阶军官们,自然不敢揣摩基因原体的意志,只能同样沉默无声地伫立在十米开外。
在钢铁之主被这种沉闷的气氛与狂乱的沙尘所激怒之前,他的第一个客人终于姗姗来迟。
凯莉芬妮乘坐着一架改装过的风暴鸟,它的武器被卸下,扩展了内部空间与舒适性,用来服务于帝国的达官显贵们:佩图拉博一眼就看穿了这些,他的鼻孔中喷出了不屑的轻哼。
而当他看到风暴鸟上的涂装的时候,不屑更是变成了某种因被挑衅而生的愤懑,他当然认得那些涂装,因为那正是帝国天鹰,和洛克斯的标志:后者正是佩图拉博度过人生最开始几年的宫廷,也是他那所谓的养父所统治的傲慢国度。
他从来都不喜欢那里,因为那里从来都不是能够容纳艺术与理性的明亮国度,而是沉醉于征服、虚伪与阴谋的昏暗王庭。
但佩图拉博的愤懑仅仅持续到了凯莉芬妮的出现:当他那名义上的姐姐踏过了时间与空间所交织的长河,再次站到基因原体的面前的时候,钢铁之主便不由自主地被面前的场景而惊愕。
你怎么来了?
他本想这么说,但当他看到凯莉芬妮如今的样貌的时候,一句下意识的询问就已经从他的唇齿间悄悄流出。
“他们没给你做回春手术么?”
愤怒,真切的愤怒,由震惊与发散性的瞬间思维,所挑起的无尽愤怒,伴随着这句问询,而一同熊熊燃烧。
凯莉芬妮,他的凯莉芬妮,他在那个昏暗宫廷之中,唯一一个能够长谈的对象,唯一一个可以以微弱的亲人之爱去看待的人物:虽然他们完全称不上是亲人,却也足以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在各自的逆境中同样坚持、理性、互相守望,相伴前行。
他还记得她,当然记得,他记得她的俏皮、复杂与智慧,记得她对政治与艺术那稚嫩却同样宝贵的建议,记得她雪白的肤色,灵动的瞳孔,还有那乌黑中透着几缕亮棕色的盘鬓发丝:在他尚且年少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地施展智慧,试图用大理石、黏土、又或者是精妙的机械,来复原她的容貌,来再现那双灵动的双眸,却总是失败。
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与雕塑着,他却永恒地记住了她的样貌与灵魂,并引以为傲。
可现在,卑劣的现实、可耻的命运,还有那欺骗成性的眼睛,却联合在一起,嘲讽他,戏弄他,将瞳孔中的幻想与回忆中的真实混为一谈,大声地讥笑着他对于最后一点往日余晖的怀念。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凯莉芬妮:那个能称得上是凯莉芬妮的人,那个顶替了她的名字的可悲人物,缓缓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她的每一步都在踩碎那些美好的记忆与努力。
她是她:当然是,基因原体能够从那双依旧灵动的瞳孔与那最让人熟悉不过的微笑中,看到回忆长河中的几捧清澈。
但她又不是她:她不再是那个灵动且优雅的精灵,不再是那缕在沉闷的洛克斯宫廷中翩翩起舞的光亮,不再是那个任凭他的万般智慧与努力,都无法临摹的奇迹。
她的瞳孔依旧灵动,但她当眼眸已经深深地下陷了,被埋没在了明显的皱纹之中,她的皮肤不再是纯洁的雪白,而是一个被精心遮掩的淡黄,她的发丝依旧一丝不苟地打理精妙,但依旧能被捕捉到几根颠簸出来,未能掩盖的苍白。
她不再是那个佩图拉博记忆之中的美好。
她老了。
就在佩图拉博离开了奥林匹亚的群山,追逐帝皇的意志,追逐他心中的宏伟未来的时候,就在这转瞬即逝的二十七年里,她老了,如同一个凡人一般,衰老了。
她依旧灵动,依旧智慧,依旧能够吐出理性之言,但她再也不是佩图拉博心中那无垢的回忆了,当她成为现实中的一部分的时候,在佩图拉博的心中,她就和世间万物一样,有了一种让基因原体感到某种不屑的原罪。
但尽管如此,当凯丽芬妮缓缓走来的时候,佩图拉博还是言不由衷地吐出了那句话。
“你没有去找他们么?你没有去那些医疗区域?你没有去做一次回春手术?还是他们不愿意给你做这种手术?”
基因原体的诘问接踵而至,而回答他的,是凯莉芬妮的微笑。
“总有些人比较愚蠢,不肯接受某些外人看来千金难求的东西,比如说荣誉,比如说地位,又比如说人工而来的永恒青春。”
“而我就是那些比较愚蠢的人之一,我认为,伴随着生命与时间的本能,自然而然地老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也是人生的一种方式与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