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千年不化的冰色眼眸颤抖了一下,回望着他。月色将他们的身影同时拉长,混淆在一起。
“捉只蝴蝶给我看吧。”
离明月望着这个小男孩,重复着。
如果你能……让我看到额外的可能。如果你能……厉害到代替那位即将前来的救世主。我愿意,相信你的未来。
所以,
捉只“蝴蝶”给我看吧。
这稻亚城,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已经被污染得非常迅捷而灵敏的蝴蝶。如果你能以普通人的身份捉到,这是奇迹。
我渴望一个奇迹。让我……放过你,拯救你……十九岁后注定凋亡的命运。
我渴望……
“你们”那种天真而稚拙的理想主义。
男孩愣了愣,随后,一个大大的微笑扬在他的嘴角。明亮而清澈,天真而稚拙。
男孩并不能明白教父语中的深意,他只是在想——
原来教父喜欢蝴蝶。
太好了。
他也很喜欢。
……
离明月曾无数次梦到那片蓝色的湖。
折翼天使亲吻着湖面,坠入稻亚城东湖的水中月,蓝色满月之下,少年的逝去无声无息。
离明月曾无数次地想,这到底算什么。一场注定献给救世主的祭祀吗?一种注定悲剧的人生?还是一个折磨他千年的噩梦?
为什么不能留存一些理想化的天真?两个救世主,为什么不能同存于世?
为什么……命运最后非要……溺死一个满怀理想的少年?
只要想起最后苏文笙的眼神,他会觉得,自己的双手染满血腥。
他开始害怕看到苏文笙遗留的一切,明明是淡漠了千年的心灵,却因为一个孩子的逝去而被击溃。
无论是少年留下的生锈铅笔盒、书包、早读的课本。每当看到这些,他都像沉入了一场昼夜不息的噩梦。
苏文笙的挣扎、痛苦、绝望,挤满了他的内心。每次他走至蓝月下、行至东湖边,仿佛都能看到一个影子,朝他招手。
“教父,您看,这是我给您捉的蝴蝶……哎呀,蝴蝶逃跑了。”
“教父,您看,蝴蝶逃跑了。”
“教父。”
“蝴蝶逃跑了。”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的眼前,永远不分白昼黑夜地重演着,重演着,苏文笙为他捉蝴蝶的场景,如同纠缠不息的梦魇。
从小到大,每次苏文笙来教堂学习,都会试图为他带来一只蝴蝶。但稻亚城的蝴蝶很少见,就算抓到,蝴蝶也会很快挣脱逃走。
十八岁那年,苏文笙终于捉到了一只蝴蝶,把它呈到了离明月面前。
当离明月眸光颤抖,打算去祈求神灵放过苏文笙时……苏文笙却忽然笑了,放走了手中蝴蝶。
在离明月惊诧的目光下,苏文笙望着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还是放了它吧。”
“天空很美,稻亚城外也有野花。”
“我这些年,看到了太多的悲剧,大多源自神灵。我认为幸运还是要靠自己拿到,而不能靠神灵祝福。我在想,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把希望寄托在蝴蝶上,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明明知道……蝴蝶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意义。”
他抬起头,望着容颜十年未变的教父。
眼中,依然是令人渴望的、稚拙而天真的理想。
“不是吗?教父,我想,自己再努力努力。而不是依赖一只蝴蝶。”
离明月的嘴唇颤抖了一会。
喉咙堵着什么,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也许,苏文笙终其一生,都没能明白他执意要捉的蝴蝶,在离明月眼中到底代表什么。也许,苏文笙早就明白了,只是一直没说出口。
但他确实放走了“蝴蝶”。
最后也放走了自己的“生”。
寂静的夜梦中,离明月经常梦到那片东湖。
草叶摇曳,蓝色月光之下,少年的黑发飘逸地飞起,侧着头,朝他笑。
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在他们之中飘下纯白的羽毛,仿佛一场新雪。
见到他,少年跨过草叶,大步向前,来到树下,笑着,对他说。
“教父。”
“我要为你捉一只蝴蝶。”
无数次,无数次,少年对他笑着,在湖边,黑发飘起,望向他。
仿佛一场永远重播的梦魇,
少年反反复复对他说,
“教父。”
“我要为你捉一只蝴蝶。”
……
笑声停止的时候,东湖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月色,
也没有蝴蝶。
……
“抱歉。”
“……抱歉。”
“让‘你们’受累,对不起。”
离明月牢牢抱住十九岁的神明,反复说着抱歉。
抱歉于……他没有信任于那一种孩童般的天真。
抱歉于……那时他没有朝着盈满月光的湖面,伸出手。
抱歉于……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抓住那只蝴蝶。
……可是你不需要对我道歉啊。苏明安茫然地想。
他的手僵硬地凝在空中,不知是该回抱,还是该举剑。
苏文笙已经不在了。
他在最后时刻确实很不甘心,但在苏明安的感知中……他恨过天地、恨过神灵、恨过那些暴徒、恨过腐败的联合政府、恨过这无法改变的命运……
却没有一点点,恨过他的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