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八号车厢的露天平台上,菲勒蒙感觉列车跑得更快了。
窗外的景色不再是线条,而是变成了平面,平面又变成了颜色。他低头看向两节车厢之间的缝隙,铁轨枕木和红色地面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浑浊颜色,如同腐烂的血液。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露天平台,仿佛一松手,就会被卷入这色彩的洪流之中。
菲勒蒙打开车厢门,走了进去。
九号车厢。
昏暗的车厢内,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是老人虚弱的咳嗽。菲勒蒙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没有和其他三等车厢的乘客一起前往前面车厢。
他们都是些虚弱的老人,甚至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菲勒蒙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生怕踩到他们。
突然,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菲勒蒙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老得难以置信的老人,头发掉得精光,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牙齿也几乎掉光了,只剩下三颗还算完整的。他脸上的皱纹深邃而冗长,几乎遮住了他的双眼,而那只扭曲的鼻子,表明他只能依靠嘴巴呼吸。
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亚麻布衣服,衣服上胡乱地系着几根皮带,那是工人们常用的背带。但因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背带显得格外松垮,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是挂在身上。
“请您听我说,无论您是谁。”老人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叫诺曼·亚当·希金斯。诺曼是我哥哥的名字,他出生前就夭折了。亚当是为我施洗的牧师的名字。我八岁那年就来到了伦敦,一开始是做扫烟囱的工作,后来因为长得太高,钻不进烟囱,就去了煤矿做工。今年我二十岁,但因为常年在高温下工作,我的脸变得皱巴巴的,眼睛也因为长期接触火光,几乎看不见了。我一直在伦敦工作,我的家人还住在基德灵顿。我每个月都会攒钱回去看望他们,今天正好是回家的日子。”
老人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另一个老人挣扎着站起身,他的双腿严重变形,呈现出“O”形,站立都十分困难。
“我叫詹姆斯·库克,来自贝沃斯。我本名叫约翰,但约翰·库克这个名字太普通了,而且不好念,所以我给自己改名叫詹姆斯。我小时候,白天卖报,晚上在臭水沟里抓老鼠。十二岁那年,我为了不被老板辞退,谎报年龄,一直工作到十五岁。后来实在瞒不住了,就去了泰晤士河码头做搬运工。但是从去年开始,因为河道堵塞,船只无法通行,我失业了,只能去救济院编织麻绳。我的手被磨破了皮,双腿也因为长期夹着橡木工作,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再也无法工作了,我想回家,回到家人身边,哪怕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好。”
说完,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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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安东尼·格林,来自奥斯尼。我每周一早上乘坐火车去纺织厂上班,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周六晚上再坐火车回家。”
“我叫彼得·贾布林,住在圣克莱门茨街。我之前在一家钢铁厂工作,后来因为手指被机器切断了,就被工厂辞退了。我不能继续住在工厂宿舍了,只能回家。”
越来越多的老人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与其说他们是老人,不如说他们是被生活折磨得过早衰老的年轻人。在伦敦,时间对穷人的惩罚,总是格外严苛。
菲勒蒙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车厢尽头。
“玛丽?”
“我,我还是留在这里吧。我想听他们说完。”
菲勒蒙拉起玛丽的手,说道:“别被死者束缚。”
他们离开了九号车厢。
此时,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色彩。
列车在无限的虚空中飞驰,速度已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他们来到了十号车厢的露天平台。玛丽依然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但她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
十号车厢的门把手烫得吓人,即使隔着皮手套,菲勒蒙也能感觉到灼热的温度。车厢内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但即使是真正的火焰,也不可能产生如此惊人的热量。
菲勒蒙闭上眼睛,猛地推开车厢门。
眼前的景象,犹如人间炼狱。
车厢内的乘客,都已融化成一团,血肉模糊,彼此交织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彼此。他们共享着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口中发出阵阵哀嚎,如同地狱的合唱。这支扭曲而怪诞的合唱团,演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乐章。
菲勒蒙走进车厢,粘稠的血肉粘在他的鞋底,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他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走向车厢尽头,走向那片令人作呕的血肉深渊。
最终,他在车厢尽头,找到了一块散发着微光的石碑。
他擦去石碑上温热的血液和碎肉,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绿色数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