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起,乌拉赫斯就开始了带着他的儿子周游列国的旅途。他记得,他的父亲到处打听、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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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在问那些人什么?”
“我在找那个杀了你妈妈的人的下落,我们是要去找杀死你妈妈的人,我们要为她报仇啊,不是吗?”
这是他父亲最初给他的解释。但是,随着伊奥斯年龄的增长,当他能够听懂越来越多的词汇,懂得越来越多各地的方言以后,他开始意识到,父亲这些年向那些人询问的并不是什么仇人的方向,而是在打听一个词语,是他们在路上碰到的一个来自东方的僧人告诉他的,那首诗中的一句话所影射的一个词语,一个叫“阿卡西”的地方,一个至少表面上和母亲的仇人毫不相关的地方。他意识到父亲并无意为母亲复仇。
伊奥斯对于自己的母亲也知之甚少。虽然她的死对年幼时的伊奥斯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冲击,但因为她死的时候,他还太小了,以至于而今他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得太清了。伊奥斯对于母亲的了解多来自于父亲的口述,他只知道她是一个外乡人,一个来自波斯的女术士,有着深色头发和一双谜一样双眼的巫师,他知道她是美丽的、端庄的,但也仅此而已。这些年来,父亲很少向伊奥斯提起他和母亲的过往,只是偶尔用只言片语的简单片段演绎和包装成一些睡前小故事,打发自己儿子时不时出现的好奇心,那些故事像极了童话中的桥段,伊奥斯无法确定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但若说伊奥斯对她的母亲完全一无所知,也是不实际的。因为她母亲曾给他父亲和年幼的他写过很多很多的诗、儿歌和歌谣;那些诗作的底稿他父亲至今带在身边。小时候,伊奥斯经常要过来作为学习文字的材料阅读,从那些优美的辞藻中,伊奥斯感受到了自己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博学和睿智的诗人,有着无尽丰富的想象力和情怀。但不知怎的,老卡夫索却从不在他孩子面前诵读这些诗歌,甚至警告伊奥斯不要去读和记忆其中大部分的内容,说那样会让他迷乱和犯错。但是,老卡夫索会允许伊奥斯去阅读其中的一首——唯一的一首,父亲说过,那时在他们刚结婚后不久,作为才华横溢的阿契美尼德人,母亲写给他的一首情诗,老卡夫索曾对他的儿子说,这首诗是无上的珍宝,而其他的诗作则毫不重要。伊奥斯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并向他的父亲询问,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相反,从那时起,老人开始无时无刻不把这首诗中的词句挂在嘴边,毫不避讳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小伊奥斯的耳旁重复着。
甚至后来,他开始监督起小伊奥斯去一遍遍地朗读和背诵它,早晚各一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后来,伊奥斯一度认为,正是母亲的这首诗,像是魔咒一样,让老卡夫索失了魂,让他完全的疯掉了。他父亲常说:“伊奥斯,你知道吗,你妈妈她留下这首诗给我们,就是让我们去寻找其中的真相和答案,她想告诉我们的是其实她并没有真的死!伊奥斯,我相信她还活着……还活着!我相信她现在就在这首诗里所描写的那个地方——那个叫“阿卡西”的神秘国度!所以我们一定要找到那里,我们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当他成为少年的时候,他开始叛逆,开始记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认为自己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容,他认为他是个懦夫,他认为他浪费了寻找仇人最好的时间,四处无目的的游荡,浑浑噩噩……那个时候,他发誓自己将会在成年以后抛弃他的父亲,离开他,并独自踏上寻找仇人和复仇的道路……一段记述记在下面:他的少年,那时他曾和父亲一起出海。领航的燕鸥穿越蔚蓝色的希尔卡尼亚海(Hyrkania)的上空,那些凯斯宾族(Caspians)的船员,以及那手握着船舵,骂骂咧咧的水手们,朝着他的父亲乌拉赫斯·卡夫索撇了轻蔑的一眼。在伊奥斯看来,他父亲老卡夫索刚刚那段发言,又是在犯神经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阿卡西’,意思是‘天空覆盖之下’!”
“天空之下?!你现在不就在天空之下吗?我们都在天空之下啊?!”一个水手拧巴着嘴唇,不屑地大声问道。
“不,‘阿卡西’不是它字面的意思。我要怎么向你们解释呢……那是一个独特的地方,一个神奇的空间;我妻子,这孩子的母亲,她死后就前往了那里,她说过她会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要找到那个地方,我会把她从那里带回来,带回到这世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伊奥斯也摇了摇头,替他的父亲感觉到尴尬。在任何正常的旁观者眼里,这些话语突兀、混乱且可笑。更不要说,是对着那些他们刚认识不久,有着各种混不吝和暴烈痞气的乡下小伙子们谈论这些事了。那些水手们的脑子里,只有几天前在海港的旅店调戏过的风雅之女。现在,他们却要被迫听着这个讨人厌的中年人,一个不折不扣的神棍,喋喋不休地讲述着那些鬼才会相信的事——他那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懂些魔法的亡妻、一个神神叨叨的女术士和她留下的谜语诗,还有那个能让她起死回生的神秘之地——‘阿卡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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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时候成这样的?”边上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船员,提起裤子,从船的边缘走过来。带着怜悯和嘲讽的口气问少年,伊奥斯能听的出来,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他父亲已经疯掉了。
“呵!谁知道呢,反正我从来不去理他说的这些……”
伊奥斯一边说着,一边靠在围栏上,灌了一口刚刚从大副那里赢来的烈酒,为了应和周围的人,少年操着刚学会的粗口,自己也补上了一句:“她死了!那女人她死了!不可能回来了!”众人的视线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你这老东西,还是冥顽不化……”
“放肆!那可是你母亲啊!你怎么能称呼她为‘那女人’?!我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吗?!”乌拉赫斯十分愤怒地吼叫道。
“清醒一点!”伊奥斯继续学着大人的口吻,顶撞到,“我就问你,你说你能复活她,那么你最起码先告诉我她的尸骸、或者她的坟墓在哪,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甚至连她死的地方——我的老家你都再没回去过!直到今天,你连是谁杀的她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老东西……就算哪天你真的找到了那个什么叫‘阿卡西’的地方,又真的学会了你口中那女人——那个老巫婆教你的魔法,把她自己给复活了,你真的不担心她是个长得像尸体的丑八怪吗?!好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你先去把她支离破碎的骨头架子找齐再说吧!”
在水手间又出现了连续讥讽的笑声。听了他儿子的话,乌拉赫斯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只是径直走回他的水砣位。
“老妖婆!哈哈哈哈!”又有人又用谩骂的语气嘲弄。
听到这句话,乌拉赫斯·卡夫索的表情更加的凝重,他突然折返回来,一拳打在那人脸上。那人抱着脑袋倒在地上,其他的水手见状则一拥而上,把老卡夫索也撂倒,准备予以还击。伊奥斯扔下还剩一半的罂粟烟头,也冲了上来,他推开那些水手们,把他父亲从扭打在一起的人群中托了出来,拽住他的领子,喊道:“父亲!醒醒!醒醒!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她死了!她死了!你要么去找那些杀她的人报仇!要么就彻底放下吧,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你浪费了那么长的光景,去找什么她诗里的线索,你已经浪费了生命,一直偏离正轨太久了!父亲!你真的疯了吗?!你真的……真的就不能放下吗?!”
老卡夫索擦去从嘴角渗出来的血,咳嗽了一下,然后用异常镇定的声音回答:“不。我不能。我会永远走下去……直到找到那地方为止。”
少年愣了一下,然后一边苦笑,一边喃喃的说:“真是拿你没办法。”说罢,伊奥斯转过头,站在自己父亲的身前,朝向那些刚刚侮辱、诋毁和伤害过他父亲的人打去……
记述结束。
多年以后,少年已经长成了男人,他也始终没有兑现少年时莽撞的誓言——而是一直留在了父亲的身边,陪着他走完他口中那个“使命”中的最后路途。因为伊奥斯知道,无论他的父亲是否真的失心而疯,他都依旧是那个深爱着伊南娜的父亲。尽管他们寻遍了整个大陆,走遍了从札格罗斯到厄尔布尔士(Alborz)的所有高山,从希尔卡尼亚到霍尔木兹(Hormuz)的每一个港口,从苏萨到图兰(Turan)的每一片农田,却仍一无所获。
最终伊奥斯与父亲的矛盾一直存在而没有爆发,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在阿斯兰伯森林(Arslanbob),老人和青年牵着马,准备在这小瀑布前架起篝火休息。由夏入秋,树林的夜晚开始刮起清凉的微风,青年带着柴火回来了。这时,水面上出现了颗颗萤火。
“快看!”老人一把揪住那青年的胳膊,“看那边,那些漂浮在水面的光点!”
“是萤火虫吧,有什么稀奇的?”
“不!不是!你仔细看,这些光点没有发光体!它们不是萤火虫,不是!”老人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光点,手舞足蹈起来,“我早就和你说过,它们是存在的!你却不相信我,这下你自己看到了吧!”
“嗯,是挺稀奇的……这种空心儿的虫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年轻人不耐烦的蹲下来继续搭他的木堆。
“哎!这可不是什么虫子!这些是微精灵!微精灵!”老人的脸上泛起笑容,眼睛泛着光,冲着那些光点的方向,开始低声咕哝着什么;年轻人开始并没有理会,以为父亲又在犯神经,但是他仔细去听父亲口中念叨的词句,发现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
“你在说什么呢?”
“是微精灵语。”老人转过头说,“我在和它们讲关于你妈妈的故事!”
接着,那些光点们上下蹦跳起来,也在一闪一闪间好像回应着什么,这时候,伊奥斯才确定老人不是在说笑,也走过来,仔细端详着水面,他心中不免有些震惊,这些的确不是虫子,因为它们听得懂父亲现在所说的语言,也确实在与老人进行着某种交流。突然间,老人的目光变得更明亮了,他说:“阿卡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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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阿卡西!我知道阿卡西真正的含义了!这些古老的微精灵告诉了我阿卡西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了!”
“是什么?”
“它们说阿卡西是一座古老的图书馆,非常非常的古老……难怪整个大地上都没人听说过!阿卡西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图书馆!它是一座藏有无数知识、乃至世界本源秘密的图书馆!哦!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找到答案了……还有!它们说那首诗里最后的那句——‘七个伊斯特里亚’,就是我一直不理解的那句……等等……哦!对!原来是这样!那是藏在图书管里的七段经文……哦不,应该是七段故事……我们必须找到它们……”
老人露出几十年都没有过的欣慰的面容,他继续说:“七段故事组成一个完整的古卷!就在藏这座图书馆中的某个位置!什么?说清楚些……噢!是一个能够解开一切谜团的古卷!一切的谜团!噢!然后我们就可以去找你母亲的墓了,在她的墓前,读下这七段故事的内容,她就会从死里复生!她就会……”
“省省吧。”青年人开始不耐烦起来,因为他又听不懂他父亲在说什么了,“这几十年,一路上你问过多少人了,占卜师、魔法师、巫医、女僧人……对你这首诗,什么稀奇古怪的解释没有,还是省省吧……”
火被点燃,微光们飘进树林里消失了,青年坐了下来,面露困意。
“我劝你赶快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我还要陪你继续在这森林里面闲逛……”年轻人背对着老人躺下。
老人走过来,猛地把他拽了起来,说到:“别不耐烦!听着!小子,这一次你必须陪我去找到这座图书馆!这一次!我们就快接近终点了!”
年轻人把他父亲的手扯开:“你真的是越来越不可理喻!海洋、山涧、田野、深林……我陪你走了多少地方……都是白去了吗?现在你又要去找什么图书馆?!你真是越老越疯的老糊涂!明天,出了这森林我们就分道扬镳吧!”伊奥斯怒气冲冲地回应。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也想要有自己的生活!你有过你的女人,而且一辈子都被她牵着魂儿似的发疯,你就不许我也去找找也让我失魂的可人吗?就不许我也去寻找自己的女人吗?我没必要为你得那个死了那么久的女人继续守灵,我要找片田安定下来,娶妻生子,你要是愿意跟我一起来住,我随时欢迎;但你要还是想去继续找你那摸不着边儿的图书馆,那么随你!你自己去,我可管不着你。”
老人突然哽咽了,他盯着他的儿子看了许久;沉默片刻,他缓缓地走向挂在马身上的褡裢,取下他的弩,扔给他的儿子。
“那你就在这儿杀了我。”老人说。
“你又在发什么疯了?!”
“不,我没有。”老人扑通跪在地上,他的声音十分镇定,“因为那一天,我就是用这把弩,杀了你妈妈。”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老人还跪在那儿,只是低下了头,他的神情凝重,像是一位正在等待着审判的罪人。青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面露惊恐地凝视着他的父亲老卡夫索,仿佛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端详他父亲的面庞,那老朽的容颜之上,是那些被岁月和时间生生雕刻出的褶皱,还有那双低垂的双眼,那些纹路,以及眉间挤出的肌肉;那一瞬间,伊奥斯感觉到,他好像完全的不认识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你……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老卡夫索抬起头,看着他的儿子。
“是的,你没有听错……你以为我疯了,老糊涂了,或者你以为我在说笑……”我多希望我是啊,但很可惜……我没有。”老人低声说道。